枯棘林深处,参天古木的枝桠交错,将天光割裂成细碎的光斑。一道黑影倏忽掠过,衣袂翻飞间带起凌厉的气流,震得枯黄叶片簌簌飘落。待残影消散,林间重归死寂,唯有几片仍在空中打转的落叶,证明方才并非幻象。
忽而,密林另一侧的阴影处传来细微的窸窣声。三百名拜月教徒如鬼魅般悄然现身,玄色衣袍与枯枝阴影融为一体。风逍立于队伍前列,指尖轻抚腰间弯刀,目光追随着那道早已消失的黑影方向。
“千侯大人运筹帷幄,”他唇角微扬,声音却冷得像淬了冰,“那人果然去了灵鹫山。”
身侧的枯枝突然颤动,一个不足五尺的矮小身影自树后转出。鼠面的黑色斗篷裹得严严实实,只露出半截惨白的面具下缘。
“赶路吧。”面具后传出的声音嘶哑干涩,像是许久未沾水般刺耳。他径自向前走去,枯枝在脚下发出脆响,对风逍的恭维置若罔闻。三百教徒立即无声跟上,如一道黑色的暗流,向着血喉谷方向涌去。
枯棘林的阴影中,三百道黑影如鬼魅般无声穿行。风逍走在最前,玄色斗篷扫过带刺的灌木,发出细碎的撕裂声。鼠面矮小的身形紧贴地面游走,每一步都精准避开枯枝,不留半点痕迹。
队伍穿过血色雾气弥漫的血喉谷时,教徒们不约而同地放轻了呼吸。谷中嶙峋的怪石在雾中若隐若现,宛如张开的血盆大口。几个年轻教徒不自觉地摸向腰间兵刃,却被风逍一个冷厉的眼神制止。
日影渐中时,众人终于抵达望天崖。陡峭的崖壁上,一道狭窄的裂隙隐没在藤蔓之后——正是数日前蛇面洛青标记的灵溪入口。
浓雾如纱,在众人穿过时缠绕着衣袍,又随着步伐被悄然撕开。一路向前,眼前赫然是万丈深渊,断崖如刀削般陡直,不见半点去路。崖下云海翻涌,深不见底。
“滴答!”
“滴答!”
清越的水声在绝壁间回荡,却寻不见源头。既无飞瀑悬空,也无溪流穿石,这水声仿佛凭空而生,带着某种诡异的韵律。几名年轻教徒面面相觑,手指不安地摩挲着兵器,低声交头接耳。
鼠面恍若未闻,拖着矮小的身躯向前踱去。玄色斗篷下摆扫过崖边碎石,几粒石子滚落深渊,久久不闻回响。他在距崖边寸许处蓦然驻足,枯瘦的身影如雕塑般凝固。
风逍眸光一凛,抬手示意。霎时间,所有私语戛然而止。整座望天崖陷入死寂,唯有那莫名的滴水声愈发清晰——
“滴答!”
每一声都像是敲在众人心头。
鼠面缓缓阖眼,惨白面具微微侧转。他整个人仿佛化作一块聆听的石头,连呼吸都几不可闻。山风掠过,掀起他斗篷的一角,露出腰间一柄造型古怪的青铜铃铛,却诡异地没有发出半点声响。
死寂中,鼠面黑袍无风自动。只见他枯瘦的指节微微一勾,身后两名拜月教徒腰间弯刀竟自行出鞘,如受牵引般飞入他掌中。刀身震颤的嗡鸣尚未散去,他已纵身跃向深渊。
“大人!”教徒们的惊呼卡在喉间。崖边众人扑到断崖处,却只见翻滚的云海吞没了那道黑影。雾气如活物般蠕动,转眼便掩去所有踪迹。
下坠的鼠面耳畔风声呼啸,黑袍猎猎作响。他始终紧闭双目,惨白面具在气流中纹丝不动。那诡异的滴水声随着坠落愈发清晰——
“叮——咚——”
每一声都似敲在鼓膜上。
就在水声近在咫尺之际,他右臂突然暴起青筋,一柄弯刀裹挟着浑厚内力破空而出。
“铮!”
刀身深深没入崖壁,岩石迸裂的碎屑簌簌落下。鼠面足尖轻点,稳稳立在颤动的刀柄上。另一柄弯刀仍握在手中,刃面倒映着崖缝中渗出的幽蓝水光。
浓稠的雾气依旧翻涌如潮,将四周完全吞没。鼠面立于刀柄之上,身形纹丝不动,仿佛与峭壁融为一体。他缓缓阖上双目,惨白面具下的耳廓微微颤动,似在捕捉雾气中每一丝细微的声响。
忽然,他黑袍广袖无风自动,九道银芒如流星般破空而出,分别射向九个不同方位。银针划破浓雾时发出细微的“嗤嗤”声,针尾带起的气流在雾中留下转瞬即逝的螺旋轨迹。
就在最后一根银针没入雾中的刹那,那持续不断的滴水声戛然而止。整片悬崖陷入诡异的静默,连山风都仿佛凝固。鼠面依然保持着投针时的姿势,面具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——迷雾依旧浓重如初,丝毫没有消散的迹象。
崖壁上渗出的水珠顺着弯刀缓缓滑落,在刀尖处悬而未坠。鼠面枯瘦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剩余的银针,似乎在思索下一步对策。浓雾中,唯有他黑袍的一角在微微飘动,像是一面黑色的旗帜,在这片死寂的白色世界中孤独地飘扬。
鼠面双足在刀柄上微微一沉,枯瘦的身形骤然如离弦之箭般冲天而起。黑袍在雾气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,衣袂翻飞间露出腰间暗藏的青铜铃铛——依旧诡异地无声。
上升之势将尽时,他左臂一振,另一柄弯刀破空而出。
“铮——”
刀身深深楔入岩壁,碎石簌簌坠落。他单手握刀悬吊片刻,惨白面具在雾气中若隐若现。忽而腰腹发力,整个人如鹞子翻身般腾跃而起,足尖精准点在刀柄末端。
最后三丈距离,他猛然将弯刀向上一挑。刀柄撞击岩壁的闷响中,那道黑影借力腾空,黑袍如蝠翼般展开。当靴底触及崖边砂石时,竟未激起半分尘埃。鼠面静立如初,唯有袖口残留的雾气缓缓消散,证明方才并非幻影。
崖下云雾依旧翻涌,那柄孤零零插在绝壁上的弯刀,此刻正微微颤动,发出细不可闻的嗡鸣。
众人屏息凝神,望着鼠面如鬼魅般自深渊折返,黑袍上未沾半点尘埃。风逍眼角微跳,却见鼠面已径直走向崖边那几株血红的曼殊沙华。妖艳的花朵在雾气中摇曳,花瓣上凝结的露珠如血滴般欲坠未坠。
鼠面惨白面具贴近花茎,枯瘦的指尖轻抚过花瓣。骤然间,他袖中银光乍现,三根银针破空而出。
“嗤——”
花茎断裂的声响清脆可闻,几株曼殊沙华齐齐拦腰折断,血色花瓣纷扬飘落。
就在花瓣触地的刹那,四周浓雾如受惊的蛇群般急速退散。众人倒吸一口凉气:方才的万丈深渊竟化作数十米外的另一处悬崖。对岸桃李争艳,纷飞的花瓣织就一场粉白相间的花雨。山风过处,落英翩跹,最终在对岸崖边堆成锦缎般的花毯。
鼠面静立崖边,黑袍下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。他凝视着对岸的绚烂花海,面具下的眸光晦暗不明。那柄插在崖壁上的弯刀,此刻正映照着对岸的缤纷花色,刃面流转着奇异的光彩。
众人脸上的喜色尚未褪去,崖底突然传来一阵诡异的嗡鸣,如同千万只毒蜂同时振翅。那声音由远及近,层层叠叠地压迫而来,听得人头皮发麻,脊背发凉。
“快扔索!”鼠面厉喝一声,声音冰冷而急迫。
十几名拜月教徒立即冲到崖边,动作整齐划一地解下腰间钩锁。精钢打造的锁链在晨光中泛着冷光,末端的铁钩随着他们的动作在空中划出锐利的弧线。
就在钩锁即将脱手的刹那,一团翻涌的黑雾自深渊中急速升起。那雾气蠕动扭曲,仿佛有生命般直扑崖边。教徒们无暇顾及,铁钩带着破空声向对岸崖壁激射而去。
“啊!”
凄厉的惨叫骤然炸响。最前排的教徒突然扔下锁链,双手疯狂抓挠着脸庞。他们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紫黑色的纹路,眼珠暴突,嘴角溢出黑血。在极度的痛苦中,一个个如同下饺子般纵身跃下悬崖。
那团“黑雾”终于散开——竟是数以万计的漆黑蛊虫,每一只都长着锋利的螯牙,翅膀振动间发出令人心惊的嗡鸣。虫群如潮水般向剩余众人涌来,所过之处,连岩石都被啃噬出细密的孔洞。
鼠面黑袍鼓荡,袖中银针已然在手。风逍的弯刀在身前舞成一片雪亮的光幕,却仍有几只漏网之虫撞上他的护体内气,发出“噼啪”的爆裂声。
“莫乱,快安滑柄!”风逍的厉喝在蛊虫嗡鸣中撕开一道裂口。又有十余名教徒应声冲出,却在触及钩索的瞬间僵直了身体——几只蛊虫已顺着他们的指缝钻入血脉。皮肤下凸起的虫形轮廓扭曲游走,中蛊者七窍渗血,踉跄几步便栽倒在地。后续者踏着同伴尚在抽搐的躯体继续向前,将青铜滑柄咔嗒扣入锁链。
鼠面与风逍同时暴起,前者黑袍翻卷如蝠,单足在钩索上一点便掠出数丈;后者刀鞘重击锁链,借反震之力腾空而起。二人在索上疾行如履平地,锁链竟未晃动分毫。蛊虫群聚而来,却被风逍刀气绞碎,化作簌簌黑雨坠入深渊。
对岸崖边,幸存的教徒接二连三滑降而来。有人中途突然发出非人惨叫,松开滑柄坠入云雾;更多人在落地后疯狂抓挠着颈侧,直到同伴用火折子灼烧出皮肤下的虫卵才勉强保命。
当最后一道钩索停止颤动时,风逍按刀四顾。原先三百玄袍如今仅剩百余,空荡荡的锁链上还挂着几具半途僵直的尸体。桃李纷飞中,他握刀的手背青筋暴起——灵溪护族大阵,竟是以血肉为饵的修罗杀场!
忽然,对岸传来密集的振翅声。那团吞噬了百余条性命的黑色虫雾在深渊上方盘旋,如同被无形屏障阻隔,始终不敢逾越两岸间的天堑。蛊虫群聚散不定,最终似有不甘地俯冲而下,重新没入幽暗的崖底,只留下令人毛骨悚然的嗡鸣在峡谷中久久回荡。
风逍转身的刹那,瞳孔骤然收缩。
眼前阡陌交错,青石小径蜿蜒伸向远方,两侧桃李争艳,枝桠交叠成绚丽的穹顶。粉白花瓣随风簌簌飘落,在地上铺就一层柔软的花毯。细碎的花蕊在阳光下泛着金粉般的光泽,空气中浮动着清甜的芬芳。
远处山泉叮咚,几只羽色艳丽的灵雀在枝头跳跃,啼鸣声清脆悦耳。微风拂过,带起的花瓣在空中翩跹起舞,有几片甚至沾在了风逍的玄色衣袍上,红白相映,格外醒目。
他下意识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桃花,指尖传来细腻的触感——这竟是真的花朵,而非幻象。风逍心头剧震,握刀的手不自觉地松了松。十万大山的险恶之地,竟藏着这般世外桃源?
鼠面静立一旁,惨白面具映着缤纷花色,显得愈发诡异。他黑袍下摆已沾满落英,却浑然不觉般凝视着花径深处。
众人无暇驻足观赏这世外桃源般的景致,稍整衣甲便沿落英缤纷的小径继续前行。和煦的阳光穿透花枝,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山雀在枝头啾鸣,空气中浮动着桃李的甜香。
蜿蜒小径尽头,一座古朴的寨门静静矗立。左侧青苔斑驳的石碑上,“灵溪”两个朱砂大字鲜艳如血。寨门洞开,不见守卫踪影,唯有几片花瓣在门槛上打着旋儿。
教徒们鱼贯而入,靴底踏在木质栈道上发出沉闷的回响。两侧吊脚楼鳞次栉比,窗棂上悬挂的风铃叮当作响,檐下晒着的药草仍在飘香,却不见半个人影。越往寨中走,越觉诡异——灶台余温尚存,院中石臼里还有未碾完的药材,仿佛居民刚刚离去。
最终,众人在寨心一株参天古树前停步。古树盘根错节,树干上缠满红绳,绳上悬挂的铜铃随风轻曳,发出细碎清脆的“叮铃”声。这声响不疾不徐,与枝头鸟鸣、溪水潺潺交织成悠远的韵律,在静谧的村寨中回荡。
那株古树巍然矗立,粗壮的树干需数人合抱,苍劲的枝桠如虬龙般向天际伸展。满树鹅黄色的小花在微风中簌簌飘落,宛若一场温柔的黄金雨,在地上铺就一层细碎的花毯。
古树后方百余步处,一条清溪蜿蜒流淌。溪面宽阔如江,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,水声潺潺,与枝头鸟鸣相和。微风拂过,带着水汽与花香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。
而那粗壮的横枝上,一道人影正悠然斜倚。那人一身黑袍裹身,衣袂随风轻扬,与飘落的黄花共舞。阳光透过枝叶的间隙,在那人周身洒下斑驳的光影,令人一时看不清面容,只觉其姿态闲适,仿佛与这古树、清溪早已融为一体。
古树横枝上,独孤玉一袭黑袍垂落,赤着的双足悬在枝桠间。她单手支颐,另一手随意捻着一朵飘落的黄花,见众人逼近,连姿势都未变,只是微微侧眸,兜帽下投来的目光如霜刃般凛冽,令前排教徒不自觉地屏住呼吸。
“果然,”她的声音自高处落下,清冷如溪涧幽泉,“有你在,那虫阵拦不住他们。”指尖轻弹,那朵黄花旋转着坠向地面。
鼠面从人群中缓步而出,仰起惨白的面具:“没想到,你竟是灵溪传说中的‘大乌司’。”
独孤玉终于转过脸来。斑驳的阳光透过枝叶,在她清丽的轮廓上跳跃。她唇角微扬,目光扫过众人后停在鼠面身上,忽然轻笑一声:“他果然还是……”她手指轻叩树干,震得一树黄花轻落,“喜欢躲在面具之后,藏在黑暗之中。”
独孤玉足尖轻点枝干,身形如墨鹤展翅般凌空而下。黑袍在风中猎猎作响,衣袂翻飞间露出一双修长如玉的腿。两鬓霜发飞扬,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银光。她落地时悄无声息,唯有几片被惊起的黄花仍在空中缓缓飘旋。
古树下,她缓缓抬头。那双寒潭般的眸子扫过众人,目光所及之处,纷扬的黄花仿佛都在瞬间凝滞。鹅黄色的花瓣在她与拜月教徒之间飞舞,宛如一道天然的屏风——一边是肃杀的黑袍阵列,而另一边却是孑然而立的孤影。
风忽然静止,飘落的花瓣悬在半空,树上铜铃的余音戛然而止。百余年来宁静的灵溪,此刻连溪水声都仿佛远去。唯有古树上的黄花依旧悠悠而落,不知人间杀机已至。